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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小满脑震荡,小女孩当场死亡。这事曾在当地报纸及网页新闻上占据了一整块的版面,张先生揪着张太太的头发,逼她签了离婚协议。握笔签名的时候,张太太脑袋里什麽东西都没有,她眼看着前夫甩门而去,回头一看,她面容可怖的女儿就坐在地板上,嘴里含着一根已经被嚼烂的彩色水笔,她的嘴唇和牙齿都被不规整的红色涂满,好像咬着口血,就等她靠近了,能一口喷到她身上。当天深夜,张太太抱着一只纸箱,在一道湍急的水库边停下。她划开纸箱,用尽了全身力气把它倾倒。突然,一声凄惨的尖叫撕破天际,她遽然一震,纸箱掉落,小满从里头滚出来。她第一次那麽渴求地喊mama,说痛,自己全身都痛,撩开衣服一看,她瘦弱平板的身上都是一些细小划痕,有指甲印,还有一些尖锐物器的印子。小满大声地哭,张大嘴探出舌尖舔走腮边泪珠,她喊mama,说不要杀了我,我不想死,别杀我。张太太在她一次次的尖叫中颓然倒地,水库飞溅的玻璃珠子沾到她的皮肤,她不敢动弹,而任凭小满哭喊着爬上自己的身体,缩在那个空荡荡的怀抱里瑟瑟发抖。第二次谋杀,是小满八岁生日那天。张太太锁好门,点燃了出租屋的桌布,这回她没有逃,她疲惫极了,弯腰趴在膝盖上,烟熏得她一直咳嗽,眼眶里冒水,嘴里也呕吐。迷蒙间,她被拖住双脚,背上衣服被地上钉子撕了一道口子,她奋力睁开眼睛,那个小小的恶魔就站在逆光的地方,砰砰、砰砰地砸门。张太太没有力气,脸贴着guntang的地板,模糊想起小满在水库边,求自己别杀她的话。她嘴角弯起,像在笑原来恶魔也怕死,精神病也有清醒的时候,紧接着她就没了意识,像是死掉了。再醒来,母女俩在一家乡镇医院,她吊水,小满坐在外头晒太阳。医院护士和她说,他们是被邻居救下来的,那大汉砸穿了门,一把捞起昏迷的她,肩上扛着孩子,不顾一切地冲出居民楼,才算是保住了两条命。护士给她拔针,说得神乎其神:你不知道呀,你们家里门窗都关着,那人救你们的时候,你女儿一直在拿指甲抠门,看起来是想先把门挖开。你昏了她都还撑着,你女儿真坚强。张太太倒在床上,望着窗外光景,忽然发现如今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春光带来了微弱的生机。她无声流着眼泪,腐烂的口腔里都是那只红色水彩笔。病愈后,她带小满上了山,走进一座深山古刹。她不死了,小满也不能死,他们命中注定要背负悔恨活着。“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两年,小满的确没有再攻击其他人,但是她开始自残,”向迩说,“她身上那些伤痕,不是张太太虐待她,是她拣来后山的尖树枝自己划的。”张太太说完这些,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住持面前,她像犯了错的孩子,合着手掌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住持不出声,她就换个方向,朝向迩跪拜,磕了两个头,又磕两个,她两颊爬满斑驳弯曲的泪痕,像望着向迩,又像望着他背后灰沉沉的天空,喃喃自语道:“不是小满要死——是我,是我想死。”回忆到此,向迩伸直手指扶着茶杯,茶早冷了,两片泡软的茶叶摊着肚皮浮在水面,他想了想说:“她的话我不完全相信,如果细究,里面有很多漏洞,但我也不觉得她在撒谎。”向境之问:“你是看到了小满身上的伤痕,和她对她mama的抗拒,认为她遭受了虐待?你认为这站得住脚吗?”“这里很少有陌生来客,前殿后院又离得很远,僧人沙弥几乎不和香客有过密的交流,”向迩分析道,“而且小满不像是戾气很重的人,她很内向很怕生,在那种情况下,我有理由怀疑,虐待她的是她mama。”向境之点点头:“人总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你认为我做错了?”“当然不是,你年轻,直觉敏锐,富有正义感,这很好。”向迩皱眉:“但你的表情不像是认同我。”“我当然认同你,我一直都相信你,”向境之话锋一转,“但眼下的问题,是你要怎麽收场。你行使了审判权,那审判后,你要怎麽解救这个孩子?用什麽方法?剥夺她mama的监护权,干脆把她送进精神病院,还是无疾而终,继续放任她自虐自残,直到她一时失手,杀掉自己?”“我帮了小满,在逃避的是她mama。”“是,你是帮了她,我没有否认这一点,我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麽办?”向迩语塞,沉默半晌才找回声音:“总会有更好的方法。”向境之闭眼摇头:“不是的,宝贝,不是这样的。在你提出质疑的时候,你已经把‘更好的方法’给推走了。既然小满有精神疾病,两年多了,为什麽没有人发现,偏偏是你,恰好在这个点拨开了真相?为什麽?”“只是个意外。”“是意外,没错。你相信你的眼睛,相信你的直觉,但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也在那个瞬间,把一个平衡打破了。好像一块跷跷板,张太太把这个秘密放在一端,她的理智和隐忍在另一端,她一直努力把控着跷跷板的平衡,不能让任何一端掉下去,你能说是哪边重哪边轻吗?一端应该低多少,另一端应该高多少?你不知道,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向迩摇摇头:“那是我做错了?”“你没有错,而是太诚实,你想把世界上的所有事、所有人,明确地分为‘好和坏’这两个阵营,这让你的每次思考都变得理智而利落,这不是错。你还记得我们有天晚上聊到了程健麽,你以为他是暴力狂,他粗野鲁莽,可我对你说,没有人只是个简单的符号,程健是,张太太和小满是,我和你都是。”向迩遇到了一个难题,他顺风顺水的二十年光阴中豁然杀出了第一个小满,他为此感到好奇,也怜悯她。可他更惆怅。他不知道爸爸自己有没有发现,每当他说起“小满”,都会像寺庙前头的那口古钟,被无形的飓风吹起,发出一声哀愁的低叹。两天时间匆匆而过,于寺庙停留的最后一天,向迩仍然没有见到小满。作者有话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出自唐朝诗人刘禹锡的。20下午两点,向迩站在枫树底下,背靠一扇紧闭的木窗,画了一片残缺的枫叶。枫叶碧绿,摹在画纸上是黑色,叶片中心有个被虫蛀空的洞。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下山去,这几天他画了竹、钟、鸟,和三五张僧人沙弥。其中,他最满意和最遗憾的是同一幅,画的是一个怯懦寡言的女孩。他隐约明白自己的过错,可惜再没有机会能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