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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拉扯(2)

    

第六卷:拉扯(2)



    夏飞回德国之前,李冬青把《自杀的罗德小姐》第一章译完了,她找姜好掌眼。姜好细细读完,大致还比较满意。

    翻译讲究天资与经验,李冬青功底浅,纯粹靠努力堆叠出语感。幼年时为逃避语文老师纠察,同龄人在看小说,她热衷阅读古典文学和西方名著。当时只道是寻常,今日也成了审美的渊薮。

    姜好说她的文风自成一派,遣词造句上懂得融入适当的中西意象,冷冽刻薄又带着点自矜的可爱,有些复古上世纪的翻译家。越想越可惜,怎么就从手里头溜走了呢,她不止一次劝说她接着读翻译。

    冬青感念她的关爱:“有你耳提面命,念跟不念都是一样的。”

    姜好被她闹笑了,翻着书页喊:“来来来,你看看什么才叫耳提面命!”

    课业和兴趣,李冬青两手抓,把自己熬成一只书虫,只有陈祐能把她叫出来消遣。书店里,陈祐拿了两套摄影集。李冬青转悠一圈,在《酒吧圣经》前驻足。

    陈祐意外,想到陈喻说前天去郊外参加酒会的事。

    西郊再往外有座庄园,庄园主是个法国人,叫路易斯。路易斯早年从事版画艺术,婚后因为妻子喜爱红酒而转行酒类生意。为行业内联络感情,每年路易庄园都会办一次私人酒会,请些酒友相聚。

    拍卖师广结善缘,陈喻因帮路易斯妻子拍卖红宝石项链得以入局,谁想居然会遇见林敢?寥寥数面,陈喻对他印象并不深刻,也就是听见他老板喊他名字,她才把他跟记忆里的愣头青联系起来。

    对于陈祐,李冬青是jiejie,林敢就是哥哥。然而人际界线并不是那么分明,两人之间的情感纠葛陈祐不知,只知道李冬青分手后体重骤降。他喜欢林敢,却更在乎李冬青,不想惹她伤心。

    盯着那本《酒吧圣经》,陈祐鼓她一眼:“Eden,说好了戒酒,你现在要重cao旧业了吗?”他轻手推推,把书目挪回格子里。

    李冬青莞尔:“你怎么也学起蕙如管家那一套!”

    晚上,两人在新开的泰国餐厅吃饭。半大孩子吃穷爹妈,陈祐喜欢酸甜口,冬阴功下饭,连吃几只大虾不带停,吃的时候没忘记她,剥好的虾也分点进她碗里。李冬青从他中国话都说不圆看他长大,他都学会照顾她了。

    她又苦涩又欣喜,时间跑得真快。

    本来说好吃完饭再看场电影,李冬青忽然接到一通警察电话,直奔医院。

    病床上,李裕松刚缝了针,一头狗毛剃干净,鼻青脸肿,像吃了两年牢饭。李冬青顾不上关心,第一反应是憋笑。

    李裕松瞪她:“你想笑就笑!笑完别忘了帮我买顶帽子!”陈祐在一旁偷笑,小光头满脸不悦,“怎么还带了个小孩儿来看热闹!”

    门外的民警来慰问,夸他胆子大。一对怨偶不顾孩子眼光,在家里都cao练起刀子来了,他还敢上去接。得亏是花瓶砸的脑袋,弄成一把菜刀,就不是剃个光头能解决的了。

    李冬青哂他一眼,说他真有出息,食指轻轻戳了他太阳xue,李裕松赶紧躲开,差点拉到伤口。他也不想啊,要是只有两个大人胡闹他也躲得远远的,可家教的孩子冲上去拉架,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李冬青让他赶紧辞了这家。想挣钱有的是机会,不必把命搭上。边说边看看那个光头,笑意止不住,取药完撞上别人,道歉完看见他,摸摸这程光瓦亮的脑袋,笑得更欢了,李裕松闷闷不乐地迈了步子,她赶紧追上。

    陈祐亦步亦趋:“Eden,你弟弟跟你长得真不像!剃了光头都不像!”

    李裕松不开心了:“比你这小老外像!”

    陈祐最烦别人这么叫他:“我成年了可以入中国籍的!你才小老外呢!小老外小光头!”

    两人吵得不亦乐乎,李冬青不想劝架,随他们去。

    这夜,李裕松在群里翻了好久,等不到合适的新工作。家教的路子是走不通了,剃了光头没有家长敢要,天那么热,整天戴帽子不是有病就是装。他无限感慨,这个社会对光头真是严苛!

    第二天,李冬青草草收拾去了早餐店。夏的班机是在午后,送完她刚好能接到三浦澈落地。两人都有事,之前约的饭局一直没能成行,她打算等会儿带点资料过去,机场里自习。

    P大附近学区房多,不过早上7点,早餐店挤满了人。冯梦圆要了最简单的豆浆油条,往里走,四处逼仄,只有李冬青边上还有位置。

    她不情不愿地拉朋友坐下:“你还吃早餐?我以为你减肥呢!”

    李冬青抬一眼看清来人,没在乎:“我又不胖,减什么肥?”

    冯梦圆嘟囔:“不减肥搞这么瘦不伶仃的!给谁装可怜呢!”

    李冬青没好气:“给你装可怜,你认吗?”

    两人一直不对付,李冬青烦冯梦圆,因为她毛病多,爱显摆。冯梦圆看不上李冬青,因为她特装。表面上清高、不合群,私底下却到处维护关系。

    她俩绩点差不多,要不是李冬青跟《中国哲学史》的老师关系好,一门课拉开距离,留学名额还不知道是谁的呢!冯梦圆家底好,不缺一个留学交换的名额,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走了后门还理直气壮!凭什么是你不是我!

    好不容易熬到本科毕业,分道扬镳,谁知道这人隔了几年又杀回来了?生活上没有交集,可同在朱虹手底下做研究,难免有项目冲撞。她自认学习认真,和李冬青水平相当,奖学金没少拿,怎么朱虹就只看得上她?

    一个童年就备受宠爱的小公主陷入迷思,看李冬青默声喝粥露出那个光洁的大额头都烦。

    学哲学是向宇宙与内心发问,她因此了解许多世事运行的规律。唯独关于人,想要穷源竟委,也只了解到大概。她给朋友简单说过她对李冬青的困惑,得到的答案是:“你羡慕她,或者更直白一点,是嫉妒。”

    她当下就反驳,我嫉妒她什么!谁要嫉妒她啊!我比她差吗!

    帅哥捧着她,被甩了还牵肠挂肚;导师惯着她,犯错了也睁只眼闭只眼;朱虹更是护着她,什么好事儿都有她一份......凭什么啊!凭什么她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啊!凭什么就不能是我啊!

    一连串的问句令对方束口,她也从自己的欲盖弥彰里得到答案。

    是啊,我是有点嫉妒她吧?她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又羡慕又嫉妒,嫉妒得太多怕掉价,所以才要表现得不喜欢、看不上。李冬青说得没错,她就是装!装着装着都要骗过自己了!

    她心中有怒,一勺插进小米粥,溅了半滴出来。李冬青瞥了一眼,将碗挪开一些,神色嫌弃。

    逼仄的早餐店里,冯梦圆不再费心与她交谈。保持沉默,是她们最大的默契。

    四个小时后的机场,李冬青送走夏,等到三浦澈的降落。

    他去日本出差,工程收尾后母亲留他在小住,为他做了一桌菜。曾经幼小的黑柴长得壮硕,将他亲手搭建的小木屋啃烂。留在家里的那几日,他为它重新建造一座别墅。木香流窜在手指间,他感到幸福。

    李冬青笑:“澈君回家一趟,好开心的样子!”

    三浦澈换一只手拎包,将她与人群隔开:“回家当然开心呀!”

    两人约好了吃一顿烤rou,李冬青喝了青柠汁,胃口大开,吃得满头大汗。散步时她问他有没有和蕙如去什么地方玩,飞驰的汽车从小道穿过,三浦澈赶紧将她拉到身边。气息贴近,他的身上有很好闻的雪松味,和他这个人一样。温和沉稳,令人安心。

    这次三浦澈回家正好与丁蕙如出差赶上一趟航班,日本那边有个老教授要出手古籍善本,她与同事一同去协商,争取拍卖权。好巧不巧,老教授还在他的大学上课,他帮忙引路。

    办完公事,他尽东道主之谊,请她吃京都料理。

    丁蕙如看他拘谨小心,说起之前突然向他表白,希望他别再在意。

    “不然搞得我也很尴尬,就是表个白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不像某些人,喜欢都不敢说呢。”她拿起手巾,话里有话。

    三浦澈噎住,低了头:“她现在正努力躲我呢!”

    丁蕙如调笑:“那你不会再主动一点?三浦桑,李冬青可不缺人追。上一任也是个帅哥,年纪还比你小咧!”

    三浦澈无奈:“我也不算老吧……”

    丁蕙如不接话,嗦了一口热汤,抿嘴,笑得隐晦。店面临水,入夜清凉。她由此想到几年前那个模糊的雪夜——朱红墙琉璃瓦,四方的院子外站了一个人,李冬青踏着及踝的雪堆就冲到那个人的身前,笑意盈盈。

    这几年,她再没见过那么轻松的李冬青。

    对于这段前缘,三浦澈知晓皮毛,想探听细节,丁蕙如不再透露。她不曾告诉他,以拍卖师过目难忘的眼力,她认出那个在酒吧调酒的男人,她也知道李冬青现在一心扑在学业上,这男人未必具有何种杀伤力,可她真想看看三浦澈能多么用心地去捂热那棵冬青树,于是她说,再接再厉。

    三浦澈气她吊胃口,也暗自把这话记在心里。

    他善于直来直往,穷追不舍。

    国中三年级与父亲进山打猎,一头受伤的野鹿苟延残喘着逃跑,他扒开层层的荆棘追到它血尽而亡。

    那时他就知道,只要愿意努力,没有什么事做不到——不合理的屋舍格局可以想尽办法去调整,不愿倾心的爱人也可以不懈地追求。

    即便李冬青有意疏远,保持距离,他只要确认,她心里没有别人,那他就是机会最大的人。当李冬青伫立在自动贩售机前,帮他买了一罐冰凉的葡萄汽水,他立定脚跟,叫她的名字:“冬青。”

    “嗯?”李冬青声音上扬,对上他的眼睛,又亮又透。

    “问你件事。”

    “你说。”

    “你——还喜欢之前那个人吗?”

    他开门见山,声音坚实,不再害怕被拒绝。因为他知道,无论李冬青给出什么答案,只要她不明确地推开他,他就决不放弃。可是结果出乎意料,他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却只等到她一句:“我不知道。”

    三浦澈疑问:“喜不喜欢,为什么会不知道?”

    李冬青深呼吸,思索着她和林敢的过去,自嘲地笑。

    分手是她提的,却并非因为感情的破裂。林敢纠结于是否要出国学习,而她不愿昼夜颠倒地为他分配精力。她这趟人生拥有的东西太少了,爱这样的奢侈品,她没有余力供养,即便那个人给过她相当重量的喜欢,她也只能舍弃他。

    林敢说那就不出国了,她不肯。她不能承担别人的人生,所以他应当抓住这个机会,而分手也就是必然的结果。

    林敢说,李冬青,你就不能接受我对你的好吗?

    她说,能,但不是这种好。

    林敢又说,李冬青,那我们就不能异地恋吗?

    她说,不能,会很累。

    于是他嘁声冷笑,李冬青,你真狠心。

    分开的几年里,她对他的记忆有所淡化,只在梦里有过相见,面庞也随着时间变得模糊。唯有那个忿然到怨恨的声音,像一道激光,生生焊刻在她的心上。

    都说时间是消除记忆的良药,她确实渐渐忘记他,可是这样算不算心里没有这个人了呢?他是被我放下了,还是被我活埋在深处了?

    李冬青微皱眉,得不出答案。

    她自嘲地摇头:“还喜不喜欢他,我是真的不知道。”

    橘粉色的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两条长长的影子在路尽头交叉、跳动、闪烁。她的声音又远又近,三浦澈喉间翻涌,有些恍惚。

    日本有个词汇,叫做“逢魔时刻”,指的是鬼神最容易出没的时候。

    许多动画电影喜欢在夏令时的傍晚六七点设置百鬼夜行的情节,轰轰烈烈的长队,各式各样的鬼神跳跃,又被晚霞涂抹上浪漫而诡谲的色调。

    三浦澈瞧着这橘粉色的余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心魔。

    入夜。

    三浦澈邀请丁蕙如饮酒,丁蕙如恶作剧地将地点定在Adventurer,三浦澈与她说些感情上的困扰,只字不提这令人心烦的人其实并不心动于他。他执拗地认为,李冬青心里有人没错,谁不会记住一个很认真喜欢过的人呢?

    丁蕙如讽笑:“三浦桑,你可真会给她开脱。”

    三浦澈不认,这不是开脱,这是事实。谁的心里都会住下一个人,这个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被慢慢地挪出去。她醉心学术,无暇思考感情是理所当然。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所以相当理解。

    丁蕙如又阴阳:“三浦桑还真是大度咧!”

    三浦澈无言以对。

    建筑师是实干家,测量数据计算误差他得心应手,可爱情是一场赌局,他要赌,爱恋一个心里有别人的人,是否有携手的可能性。一切都太玄乎,难以把控。但三浦澈有着身为建筑学人的骄傲,力与美存在一个平衡点,他能找到这个平衡点,也必然能找到他们关系之间的平衡点。

    丁蕙如对他的决心表示赞许,手头是还没喝完的莫吉托,清甜爽口。她早先就听李冬青提过林敢的调酒功夫不错,更想续上一杯。

    趁着林敢回身接单的瞬间,她故意加大声量安抚道:“三浦桑要加油啊!李冬青啊,这两年清心寡欲了,可不好攻克呢!”

    远处那个身影微微停顿,很快又投入到流水线中。冰凉的酒杯递送过来,她擦过林敢的指尖,轻声道谢。他微笑,得体地回身,像是披了人皮的机器人。

    真想找李冬青借点桃花运!

    丁蕙如舔舔唇角余留的清甜,仿佛品尝夏日最后的平静。她隐隐笑着,从三浦澈的决心与林敢的躲藏里瞥见火花,忍不住期待,期待自己这一手会让剧情走到何处,更好奇开始修仙的李冬青能否从刻板的生活里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