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你说爱我是真是假

    第九十四章　你说爱我是真是假

    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刘备没有搀扶荀令君，而是冷冷注视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老曹和程昱作恶多端，但他们知道自己是坏东西，所以每天都过得很快活；荀攸郭嘉等人是荀彧举荐出来的人才，能被明主赏识，也愿意对主公尽职尽责，不会对百姓和国家有什么慈悲心。但荀彧和他们不同……他所做的，并不只是对主公尽忠、或者辅佐皇帝这样简单的事情，而是在用他的谋略去规划整个天下。如果说他当初弃袁投曹是因为觉得曹孟德讨董是个好人，曹cao屠徐州后他不离不弃竭智尽忠，只能说明一件事，他认可屠城，认可通过宰杀无辜百姓的方式获得成功，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和他美丽明亮的外表不一样，荀令君的心是极度冷漠和麻木的，但和程昱等人不同的是，他没办法从暴行中感到快乐。躲在后方不上前线，不断对皇帝释放善意，在刘备到来许昌之后，也对刘备释放了些许的善意。这样的善意一开始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久而久之他就真的把自己和曹营其他人割裂开来，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刘备自然能感觉到令君对自己的友善和呵护，也接受了这样的温柔，整日在美人身边流连忘返。日子久了，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曹孟德的错，是他罪大恶极才让这些正人君子不敢反抗，只能屈从。

    这几日回到曹cao身边，刘备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或许是令君笃定袁绍不能成大事，又或者他本身就对残害百姓这件事无动于衷，总而言之令君其实并不介意曹孟德的那些暴行，只要面子上还在维护皇权就行。既然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切，那么他在痛苦什么呢？刘备感觉自己和荀令君相处了这么久，但还不够了解这个人。就像他之前评价曹cao没有良知，说曹cao一开始是好人后来变了，那样堂而皇之地指责别人，轻轻摘开了自己的所有作为。他在试图摆脱什么？又在暗示什么？

    刘备一开始来是想劝令君顺从曹公劝进，以此保全皇族性命。但是一番交流下来发现令君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但也表示了不支持曹cao僭越的态度，既不关心曹cao子孙死活，对皇族可能遭受屠戮这件事上也同样无动于衷。这样微妙的态度也让刘备十分困惑，支持屠城但不支持篡位，世上没有这样的谋士，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除非他在后悔……一个不成型的猜测在刘备脑海里冒出来。除非荀令君后悔认识了曹孟德，后悔因为辅佐他而名声尽毁，后悔残害了那么多平民百姓，于是紧握着手中的道义和忠臣的身份，试图摆脱遗臭万年遭人唾骂的结局。但是他因为什么事情突然后悔，因为谁？

    一番唇枪舌战下来刘备没有讨到什么便宜，还莫名其妙被告知欠了令君什么东西，虽然刘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欠了他什么，但是令君好像很在乎……他还没有接受二人即将成为敌人这件事，刘备在他心里似乎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像是一种禁忌……为了这个禁忌他可以不断挣扎，试图在挣扎中让荆棘开出花来。

    不管刘备对荀彧态度多么残酷，骂得多么难听，只要稍微哄一下，表现出愿意亲近的态度，荀令君就会马上忘记那些羞辱和折磨，心甘情愿让刘备靠近他，甚至毫无保留地倾诉心事，情愿不断指责曹孟德换取刘备的信任。难道他觉得背后骂几句老曹缺德，刘备就会把他当自己人？

    刘备想，他跟老曹的关系分明比跟皇帝和令君、董承等人更亲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把他当自己人来看待，一个两个都对他表达了对曹孟德的厌恶和不满，只是没想到这群人里也包括老东西的二把手，这很奇怪不是吗？“被人骗了不得不干坏事”，这样软弱和推卸责任的话语从天下第一奇谋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讽刺。

    这样的荀令君让刘备感到十分陌生。他所认识的荀彧一直都是意气风发、气定神闲的模样，从来没有见过他痛苦成这样。现在他捂着胃蹲在地上，身体缩成了一团，额头上冷汗岑岑，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的话刺激到了。

    但刘备说的毕竟也是事实。在荀令君的支持之下，前方征战曹军让无数个家庭遭遇了这样的惨祸，总不至于随口说说让荀家也遭遇这些，就能让令君瞬间崩溃吧？就连愿意和刘备一同为国殉葬、至死同是汉臣这样狗屁不通的话都说出来了，气得刘备恨不得把他打一顿。

    他蹲在荀彧身边，歪头看着他，乐道：“哥们，你的谋略快把国家祸祸没了，你还想跑去殉国，怎么，你想畏罪自杀？你畏罪自杀也就算了，我可是无辜的，别拉我陪葬。”

    荀彧极其虚弱地瞟了刘备一眼，道：“……不是祸害，是保护。”

    “天底下没有一个有良知的人会觉得把皇帝接到屠城军阀的地盘是保护。你觉得这是保护，那皇帝有自己的军队吗？可以离开许昌去别的城池走一走吗？”

    荀彧仍旧辩解道：“除了曹公没有人会保护陛下，我也没有办法……”

    “你们抢夺皇帝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刘备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心劝谏道，“囚困皇帝不符合道义，也绝非忠臣。不过这不能怪你，桓灵二帝让无数百姓家破人亡，董卓等人也彻底摧毁了朝廷，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老东西的错。他要是有这个本事平定天下，也该他做皇帝，你若是强迫他做汉臣，不仅他家人要遭殃，更是逼迫陛下以血rou之躯对抗强权，皇帝的家人一样要为你的道义而死，这不是君子所为。”

    刘备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双手扶着荀彧的肩膀，让他直视自己，道：“曹孟德虽然作恶多端，但他的家人是无辜的，陛下更是无辜至极，他只是个想活命的孩子。”刘备轻轻叹息，“我知道荀先生心中还有道义，还有对国家的不舍，是老刘家的皇帝不干人事，你想平定天下恢复秩序没有错，利用皇帝也情有可原。不必勉强自己匡扶王室，更不该有殉国的想法，你的才能可以去守护更多百姓，不该为国牺牲。”

    荀彧的身体在这样的安慰里一点点舒缓下来，剧痛的胃部也得到了缓解，他的衣衫几乎被薄汗浸透，此刻却感受到了一阵凉爽和温柔。刘备竟然是这样理解他……荀彧背负着一整个家族，想要维护国家、维护道义已经拼尽全力。就算不敢明着反对主公屠城，也在尽力劝其退兵。他不否认自己为了成就大业牺牲了一些东西，但并没有主动作恶的心思；曹公的所作所为不该全部怪罪在荀彧头上，但他的确对皇帝和百姓心怀愧疚……

    刘备是这样懂他。懂他的挣扎和困顿，懂他对国家和对天下的苦心。不会责备他为何不能对曹公绝对效忠，也不会诘问他为什么不愿为了皇帝牺牲家人。荀彧绝对相信，就算是皇帝和曹公亲耳听到这样的话语，也会对刘备产生强烈的信赖和依恋，不会责备他不够忠诚。

    荀彧感到一阵强烈的委屈，不想和刘备为敌的情绪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如果刘备情愿放弃国家也要维护百姓，那他们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道义不就是个笑话吗？

    “烦死了……”荀彧挣开刘备的手，抬起胳膊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慢慢开口，“左将军满口都是陛下、曹公、百姓、道义，全都是一些大道理，明明是我们两个在相会，你却总是关心别人的事情，一点都不关心我，从见面到现在你就一直在骂我，”他委屈地看着刘备，问道，“刘玄德，你说爱我到底是真是假？”